有一種很遼闊的寂寞、很無力反駁的宿命;但卻始終不願意被命運擊倒的傲然。
我一直想探訪王風華;探訪他作畫的底環境,到底是一個什麼樣地方?何以讓他的作品,教人感到如此這般深沉的肅寂、那樣毫無水分潤澤的乾燥?為何在他筆下光潔亮麗的大樓帷幕,始終掩藏著一股淡淡哀鬱?對於社會環境的指涉,是否也隱藏在他的寫實繪畫內裡呢?
初秋的九月,西安的空氣,依舊瀰漫著一股乾乾的燥熱。王風華說,現在這個時候,西安氣候最是舒服;夏天的酷熱已經遠去,秋天的清寒也已開始。對於我而言,西安的季節是如何做安排的,我其實一點定見也沒有。畢竟,這個之前;西安之於我,那到底是歷史課本裡面的一段記載,是一個已經走出昔日繁華盛景許久歷史城市。只是,當我置身在放眼過去一坨坨黃色土丘的陵墓遺址;那枯涸的一坏坏黃土,想必不單單只是天候,還有早已經滅頂在時間大河底層不再喧囂的歷史蠢動。而那一長排的街樹,葉片都好像失水過多,經不起手一捏;便能捏出一手的漫舞湮飛。我在上海見著的法國梧桐,是一種飽嚐濕潤後的翠綠;西安的法國梧桐,則完全沒有張愛玲小說中可以低迴的潤澤;有的是一種植物熟透後,身上的綠色已到了極致,就好比把所有的水分都抽乾成為太空食物一般,只留下表面上的深綠色澤。在那個當口,躍入我記憶眼簾的,則是王風華的畫。
我終於找到,王風華作品裡面的空氣,原來是他深植在骨子裡的西安!
西安,對王風華來講是木乃伊,一個全然失去了水分與光澤,只留下曾經有過的生命斷骨,在提示著一度擁有過的風華。我總覺得,歷史的這段過往是身為一個陝西人與生俱來的宿命,使得陜西人很少有著一張燦爛千陽的臉。陜西人總會有一種擺脫不掉的沉鬱,在眼神或在眉心間。西安,作為中國的古都,盛載著多少歷史所創建的光芒,流傳著多少的傳奇在歲月轉折裡。只是,西安的地位固然曾經不可一世,卻也備嚐受到冷落與受人統御的階級幻化。這些走遠的歷史,表面上或許就像碑林博物館被固定住的石碑;毫無血色,但事實上,歷史的這段基因從來沒有消失過生活在西安的人。陜西人骨子裡的傲氣與霸氣,還是流盪與潛藏在血液中,但是呈顯出來的外相則總有一份難以揮去的自卑與缺乏自信,似乎在述說著時不我與的內心晦黯。所以,只要抓住了機會,西安人總會卯足全力揮拳,希望能夠把過去那股霸氣的局面給再打出來。最明顯的例子,可以從中國導演張藝謀在2008北京奧運的開幕式當中略見一二。因為,張藝謀就是西安人。
我之所以會提及這段背景因素,與王風華的藝術哲學,有著絕對性的鋪墊關係。這位1971年的新世代藝術家,再度印證我對於70年以後藝術家的劃分方式,應該把1975年作個上下軸承,接著把1980年後的藝術家再當作另一個段落。因為,1975年以前的70年後藝術家,還是被傳統深深牽絆,舊思維、文化大革命的末端都還對他們的生活有若干陰影存在,並且開始面對改革開放的衝擊、經濟環境逐漸轉變、資訊洪水漸漸漫淹,這個世代的藝術家夾處在舊文化潰堤、新文化則尚未正式上路的扁縫間,不像1975年以後的世代藝術家;已經比較明顯感受到新環境內容逐一要歸位的明顯趨勢,更不像1980年後的藝術家已經徹底淪為本位主義恪守者。也因此,在1975年前的70後藝術家,普遍都會對社會有著若干不確定的看法,畢竟這個世代都經驗過階級一夕驟變的心理忐忑,使得內心的不安全感深深影響著他們對於人與事的看法與態度,這些都會成為他們在創作過程裡面,透過各種不同隱喻性或直接性語體表述出來。
王風華生長在西安這個環境,歷史交付到他手中的思維輪廓,完全沒有以前的繁鬧喧嘩影子,橫亙在西安市中心的舊城牆,充其量只不過拿來作為還魂;還魂一種歷史的霸氣。同時,也在提醒著自己;沒有什麼能永遠存在,而不進入歷史的。悟出歷史所給予他的感念,我稱之為王風華藝術創作裡的「環境性因素」。除了這個基底,我認為是王風華藝術的「內在性因素」,則起自他的年紀正好卡在中國新舊時代交接,社會所充斥的權力不安全感,多少都會對人的看法有不一樣的角度,也分外能夠領略到外在環境變化所帶來的內心浮躁。我認為,王風華的「內在性因素」在遭遇中國從社會主義進入資本主義;流風所及所掀起的一片改革與建設最能獲得疊映。因為,這個當中王風華的足跡不單只是停留在西安,在短短長長的國外不同都市停留期間,王風華同樣看到一個城市的歷史賦予城市建設的文化底蘊,這跟中國社會不斷興建高樓大廈卻始終看不出城市文化風範、嗅不到靈魂的呼吸,這兩極的心緒對立,更教他體認到隱藏在光鮮亮麗都市建設外表底下的蒼白。
王風華藝術裡面,最重要的一環應該是來自他的「隱喻性因素」。
寫實主義的創作體系,多數企圖從眼觀來為情感找個出口,鮮少借用到象徵主義的精神意涵。但是,在王風華的作品底層,則大量採取了隱喻性象徵手法來傳述自己內心的社會觀感,這也等於說;它並非透過寫實主義的繪畫型式來渲染情感的內力,而是去隱藏一股壯闊的後續力。我企圖從王風華的架上作品中,梳理出三個元素,來分別折射出他在心境上的隱喻性;第一是建築物、第二是方格、第三是電線杆。
建築物:王風華自己個人覺得,中國在面對社會躍進過程中,最能彰顯出箇中野心的具體實證,莫過於不斷興建的高樓大廈。只是,他認為這些高樓完全就好像工廠量化的產品,有了相同殼;終究少了內在的魂。因此,儘管處處有高樓,卻似乎都一個樣板,並不會讓人感覺因為城市不同,而煥發出不同的都市建築景觀。從心理學上來解讀,聳立的高樓,可以被拿來解釋男性勃起的陽具,那意味著一種渴望征服的慾望。中國的長城,也因此被拿來解讀中國自古對於權力無限放大的欲求。從這樣的切入點進來,王風華筆下處處顯溢出來玻璃帷幕大樓,就透露出兩個隱喻性象徵,第一、那是對過去歷史風華的一種迴向。光潔亮麗的高樓,處處彰顯出一個資本主義誇耀的視覺侵略,這是屬於現在歷史的風華。第二、那是一種權望的勢力分配感。王風華從歷史的教材中,感受到人與事的不確定性,卻也同樣從現代社會不停建設的高樓當中,窺現到現代社會太沉溺於建構表相式虛榮;卻忽略掉在極具現代化外觀裡面的軟件。因為,玻璃帷幕把所有玻璃裡面的種種全都隔絕,既然看不到內在的質地,也就讓人感受不到靈魂的重量。都會當中的建築群體,反覆不斷被許多藝術家以不同表現方式來呈現,但是卻未曾出現過像王風華這樣,他從一個歷史的背景因素來作為轉入點,再將現在中國社會的變異性轉接進來,他嘗試把自己對於這個發生在自己家園的變化,以不同時間的立點來作為串接,表面上他是在描寫都會的景觀,實際卻在這當中蘊涵著對歷史與社會的關注,這樣的表現已經超越對於現境的寫實。這一點,確實是他個人藝術哲學中相當特殊的一點。
方格:王風華作品中反覆出現方格,大樓帷幕本身就是格子狀,而他自己又很喜歡在畫面上打格子,前者是比較顯像,後者則較為隱約。方格,在他的作品意味著精神上的制約、一個空間,它更能夠被類歸到一種對於個人內心的強迫性。我個人認為,王風華在這個環節觸擊的是現代人內心不安全感,整齊、單一化的線條,是一種不容出錯的刻板樣模,也正因為人對於現實生活有著過度不安全心態,相對就會強迫自己回到一種理性架構下,在規格的框架底層,卻也曝露著現代人的緊張、焦慮、充滿不信任感的心理。這也就是說,當人的行為被規範到一個既定範疇,而且是一種可以不斷反覆操作軌道時,也就是意味著內心無座標性。都會的玻璃帷幕大廈,嚴格講是最能表現出現代都會普遍欠缺安全感的象徵。人,被關在玻璃牆內,可以很放心看到外面世界的游移,但卻不會讓外面的人得知被窺視的問題,這種防禦性與自我保護就是典型都會人沒有安全感的說明。而且這些格子狀的建築,充滿著齊平劃一的規格,巧妙地把現代人的不安感作了一種美觀的摺疊,但卻掩飾不住個人內心的惶惑遲疑。
電線杆:王風華是近期的作品,才開始大量出現電線杆。我不太認同,這樣的符號出現畫面上,是對都會建築的摩登造型,達成一種時代進步的立竿性暗諷說法。我個人覺得,畫面上出現電線杆突顯了兩個意義,一、人際的糾結。電線杆上頭密密糾纏的電線,多麼貼近著現代人際社會錯綜複雜的關係,尤其在玻璃大樓牆面輝映下,王風華其實點出現代人難以破解的關係。我們或許會想,既然現代生活如此昌明,電線理所當然應該地下化,但實際上並不是如此。現代生活其實解決不了人性的沉淪,也不見得能夠理清人的複雜情感,當冰冷晶亮的高樓大廈前方,竟然有著線團般纏繞難理清頭緒的電線,又有什麼比這個更能點破出人類現代生活的自我綑綁與疏離現象呢?如此畫面、如此嘲諷性,豈是「尖銳」兩字得以形容!二、人際的寂寞。我之所以會認為王風華的作品中,令我想到巴哈的大提琴音樂,嚴格說;就是在電線杆與高樓之間的情緒張力對話。電線杆可以視為可望溝通的媒介,玻璃大廈則是一個被拿來拒絕溝通只願坐大窺視的權望表徵,這兩者共構出一種現代人在內心流浪的足跡,一如巴哈大提琴的樂音,幾許落寞與蒼蓼,卻又如此甘心於自己選擇。寂寞,是個極難書寫清晰的心境,也未必是個不好的心境,王風華卻巧妙把這樣的情緒張力放得如此清闊,卻又如此不顯煽情,應該得力於他儘管內心柔軟但思考則格外冷歛有關。在這樣的畫面結構中,人;確實無言以對。
籠統說來,70以後的藝術家都擁有各自表述與自我理解的偏執,這與70年之前的藝術家在心理上是有相當程度差別。王風華當然可以流俗,流俗到一般很泛大眾性藝術語體表現風貌上。可是,他卻選擇自己熟悉的東西來談,他回到自己的立足點來思考自己眼界的拋物線要落到何處,也從這個中間過程去理出自己與週遭環境的種種對話空間。我覺得,這位藝術家守住了分寸,卻相對得到了心理視野的無限性。這,最是難得。今後,他其實更要清楚這個無限性的多元可能,是可以操縱在自己的掌握裡,不要讓自己走入一個過度重複性形意裡面,如此;順著自己的本質,毋需作太強力的抗爭,作品裡面的寂寞,也能走得長遠而且踏實。